1
我入宫前就被灌输要好好服侍皇上,可皇上既不招我去,也不来永和宫,我和我养的兔子都闷得快要焉气了。
我偷偷带它去御花园散步,特地寻了一处草木多的地方躲着,宫里规矩多,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。
“朕的花都要给你这兔子吃光了。”
这一声实实在在吓了我一跳,我慌忙抱起我的兔子起身,重心不稳,一个踉跄差点摔在了皇上的怀里。
他扶着我的手,问我:“脚扭到没有?”
我呆愣在原地,看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站在我面前,看他低垂着的眼睛,看他卷翘的睫羽和俊挺的鼻梁。父亲果真没骗我,当今圣上一副好皮囊,勾得人心魂都要没了。
要是知道今天会遇到他,我一定换一身衣裳,定不会把这裙摆弄脏。
2
爹爹说,女子的脚是不能给外人见的。
可此时帮我揉着脚踝的男子是天子,更是我的夫君。但皇上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半蹲着身子替我做这种事呢?我吓得后退了一步,把脚藏进裙摆里,颤颤巍巍地同他行礼。
他突然笑了起来,站起身问我:“怕什么?你是永和宫的欣婕妤,朕没记错吧?”
我点头,应他:“是。”
他又问我:“脚还能走路吗?”
我点头,能是能的,忍着点疼就行了。
不是说皇上身体有恙,从小体弱多病吗?可这时他打横抱起我,我愣在他怀里,耳朵传来噗通噗通的声音,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声。
当晚,皇上头一次翻了我的牌子,说不紧张是假的,我木愣躺在床上的时候,连脚趾尖都绷直了。
皇上坐在床边低头注视着我,他总是这副温润如玉的样子,他笑着问我:“害怕啊?”
我紧紧抓着被边,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
皇上只是笑,又问我:“脚还疼吗?”
“疼。”
“那明天再唤太医来给你看看,今日就先早些歇息吧。”
他在我身边睡下,我听着他的鼻息声逐渐平缓。我头一次与皇上共处一室,同盖一床被,眼睛睁了闭,闭了睁,怎么也睡不着。
3
一觉醒来,我成了欣昭仪。
皇上对我的宠爱来得太过突然,珍贵的珠宝布料被一盒一盒送进永和宫来。皇上不是唤我去养心殿,便是亲自到永和宫来。
皇上写字,我站在一旁替他研墨。他突然让我到他跟前去,握着我的手在纸面上写“人面不知何处去, 桃花依旧笑春风”。
皇上问:“会不会弹琴?”
我点头,他就让我弹《凤求凰》。一曲弹尽,他摸着我的发顶说:“欣欣弹得真好啊。”
我琴艺不精,从小没人夸过的,皇上夸我弹得好,是他喜欢我,连同喜欢我的琴。可便是知道他的夸奖是掺杂着三分假的甜言蜜语,我也沉溺在皇上的宠爱里无可自拔。
皇上也常叫我去养心殿陪他下棋闲聊,我次次都输他。他常让我几子,又总在我以为要赢的时候给我“致命一击”。
我佯装生气,别过头去不理他。他会勾勾我的鼻尖,笑着说:“想赢朕啊,还需要再练练。”
我再怎么练,又怎么可能赢得过天子呢,皇上总爱同我讲玩笑话。
见我气着,他让李公公把棋收起来:“输给朕,不算丢人。还生气呢?陪朕一起用膳吧。”
一桌子的家乡菜,皇上替我夹了一筷子的西湖醋鱼,“御膳房新来了一个杭州来的厨子,正好听闻你是杭州人,就吩咐御膳房做点你那的家乡菜,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。”
我尝了一口,是家乡味,浓郁得很。自进宫之后,我是再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家乡菜了。
皇上见我欣喜,听我夸完一桌子的菜之后,也跟着我笑了笑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
4
皇上什么都好,聪明温柔,只可惜他的身体当真是不好。我陪他时,总有太监送药来,那药一碗接一碗的,苦味溢得到处都是。
他替我画像,常常画着画着就开始咳嗽起来,一咳就咳个没完了,看着像是快把肺一同咳出来了。皇上真是可怜人,也难怪我表哥需一直协助他执政。
紫禁城的冬天会下雪,雪一下,什么红墙绿瓦,都成了白茫茫一片。我格外爱看雪,雪落枝头,看着像满树梨花。
皇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,他将我的手握在手心:“冷不冷?手这样冰。”
我回头看,惊叹:“皇上怎么出来了?外头风大夜寒,要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?”
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揽在他的怀里:“不怕,朕也想出来陪你看看雪。”
我仰头对他笑了笑,脑袋里净是些不着调的想法。我拉着他走到树下,推推树干,树枝上的雪落在我与皇上的头上、肩上。
我看着他笑:“嫔妾与皇上此时被雪染了头发,也算一起共白头了。”
皇上也不恼,他一直宠着我,不会同我生气。他眼里带笑,替我扫去发间肩头雪。
淘气过后内心又满是愧意,他本就体弱,要真惹他染了风寒该如何?我牵着他的手往回走:“皇上还是随嫔妾一同回宫更衣吧,嫔妾怕自己一时冲动害得皇上着了风寒。”
我的一生里只有两个男人,一个是我的父亲,另一个就是皇上。我不知道别的夫妻该如何,但是皇上待我很好。他会教我抚琴、为我题诗,会替我绾发描眉,会在晨时上朝前亲吻我的额间让我多睡一会儿。
我如何能不喜欢皇上呢?初见第一眼,我的心就落在他那儿了。在他的温柔乡里,我时时刻刻都在为他心动。
那天我躺在皇上怀里,问道:“皇上喜欢嫔妾什么呢?”
“天真烂漫,不谐世事。”
这两年我一直想要有一个孩子,这样我与皇上才不是这世上毫无血缘瓜葛的人,只可惜这些年我虽然受宠,一直未能有孕。
皇上总安慰我说:“没事,你与朕都还年轻,孩子嘛,总会有的。”
5
朝中时常有声音斥责我父亲,说皇上交予他兵权太重,又与摄政王挂亲,恐有不合适。又有声音道皇上早已成年长大,无需摄政王再予协助,请将全部实权还于皇上。
可皇上时常抱恙连早朝都上不了,国家政事繁琐,光是那批到半夜都批不完的折子,皇上如何应付得过来呢?
早春之时,众朝廷命妇进宫,去皇后娘娘那儿后,我悄悄请她们进我宫里来坐坐。
自进宫受独宠以来,我时常与这些命妇们见面,再送些昂贵之礼予她们,望她们回家中去让自己孩子丈夫多多帮衬父亲些。
他们多帮衬父亲,父亲多帮衬皇上,也算替皇上分担。
初桃盛放,皇上问我:“欣欣儿觉得朕是个好的君王吗?”
天下太平,百姓安康,祥和美满。我依偎在他怀里:“皇上当然是好君王。”
“可朕这病怏怏的身子,要如何治理得好这天下呢?”
“皇上放心,这朝中还有嫔妾表哥和父亲帮皇上办事呢,皇上要是身子不舒服,就让他们去做吧。”
“欣欣儿不想朕掌权治理国家吗?”
“嫔妾只是不想皇上累着了。”
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,安抚地摸着我的背脊。我不知皇上的那个笑容意味着什么,君心深似海,要如何窥探?
晚春后,皇上批改的折子越来越多了。李太监端了御膳房熬制的补汤,我从他手里接过,端到皇上身边:“皇上先喝点汤吧。皇上最近熬夜批折子辛苦,也得多多注意身子啊。”
他手一挥,我手里的碗被打翻在地,汤与破碎瓷片撒了一地,烫得我手背都红了。那是我头一次见他这样生气,连额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。
不知哪里触了龙怒,我忍不住疼,又害怕这样的皇上,眼泪止不住往下掉。
见我哭了,皇上又变回那个温柔的皇上,他用手帮我擦泪:“欣欣儿不哭,是朕错了,欣欣儿不哭了好不好?”
他将我搂在怀里,握起我被烫红的手:“疼不疼?”
他传来太医,特地为我开了除疤的膏药,他亲自替我上药:“涂了就不会留疤了。”
那晚,他留我在养心殿过夜。
“手还痛吗?”
我摇摇头:“都是嫔妾不好,没端好汤碗,还差点伤了皇上。”
皇上又问:“欣欣儿在宫里会想家吗?”
说不想都是假的,一个女子家离家多年,怎么可能不想家?我点头,又摇了摇头:“皇上在这里,这里就是欣欣儿的家。”
他搂着我的肩膀,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:“这里就是欣欣儿的家。”
“朕打算封你为妃,封号就取瑾字吧,好不好?”
我这前半生平安顺遂,路都走得平坦,后来才明白,有时候太顺利也不是件好事。
若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。
6
我封妃第三日,皇上突然传人唤我去养心殿。我进去后,他唤我到他身边去,拍了拍身侧的位置,要我坐下。
我坐在他身边,今日的皇上略有不同,往日里皇上总是病怏模样,唇无血色,可今日看着,倒是与健康人无异。
“皇上叫嫔妾来什么事?”
皇上抿了一口手里的茶:“无事,你陪朕坐着便是。”
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皇上,冷漠无情。我见过他爱我的样子,所以此刻他的眼睛里装的绝不是爱。
一下午就待在养心殿里,周围人全部退下,只我与皇上二人,他阴沉着脸不说话,我心里不知所措,也不敢开口。
门外窸窣响声,天色已黑,有火把立起。他突然笑了起来:“好戏开演了。”
大门被推开,太监匆匆赶来,喊着:“皇上不好了!”
他不急不慢:“朕的茶凉了,你帮朕再换一壶吧。”
门口赫然站着我的父亲和表哥,身后一群士兵跟随着。他们举着剑进来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我的脖颈处也架上了一把剑。
“皇兄,好久不见啊。”
门外被御林兵包围,门内御前侍卫守在一旁,我的父亲双手紧握剑柄,慌乱地环顾了一下四周:“皇上身边怎会还有兵呢?臣明明都调遣开了。”
“朕这些年一直有在暗中养兵蓄锐,就是为防这一天,调虎离山的戏码,正是做给你们看的。”
“皇兄盯着这个位置很久了吧,久到你以为胜券在握,久到你差点忘了这个位置上还有朕在吧?”
“乳臭未干的小毛孩,你会治国吗?就你那个病入膏肓的身子,还能活几年命啊?本王处处优于你!就因为你是嫡子,父皇把这个位置给了你?”
“恐是要让皇兄失望了,太医说朕这副身子骨,再活个几十年怕是没问题。朕从小到大装病,就是为了能在皇兄这多活两年,好在皇兄没在前几年动手啊。”
我父亲轻蔑一笑:“皇上每日喝的药里都有慢性毒药,臣女日日看着皇上喝下去的,就算没病,也命不久已了!”
“你们会换了朕的药,朕难不成不会换了吗?宋将军这盘棋下得可真好啊,手握兵权,勾结王爷,还安排自己的亲生女儿在朕身边监视朕,就是为了今天啊?只可惜,朕也算到了。”
我在一旁已全身僵硬,身子骨颤抖得厉害,看着面前这一场宛如戏剧一般的场面,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到头来,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,可笑啊可笑,我以为我是父亲手里的掌上明珠,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爱人,可我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提线木偶,线的两端牵着的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两个男人。
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外头已是烽火交加,父亲与表哥也拔剑杀上前来,皇上就坐在皇位上看着。
他扯着我的头发强迫我必须抬头,又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:“你好好看着,背叛朕,是什么样的下场。”
他一声令下,身后的弓箭手皆放弓射箭,我亲眼看着我的父亲与表哥被乱箭穿心死在我的面前。
我哭喊着问道:“为什么?为什么!”
我到底是在问谁呢,是问我的父亲、表哥为了什么所谓皇权非要走到这一步;还是问我身后的皇帝,如何做到几年如一日,面不改色地演戏爱我?
7
“好了,现在轮到你了,还有什么话想说吗?”
我只能苦笑,我一个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棋子,还有什么好说的。
“所以皇上一直知道嫔妾的表哥与父亲要谋反,皇上一直在等今天是吗?那皇上何必宠爱于嫔妾?嫔妾也是皇上棋盘里的棋子,对吗?”
“那是你的表哥,也是朕的亲皇兄!你也看到了,不是朕要他的命!是他要朕的命!”
“你怨朕拿你做棋子,你不也是你父亲棋盘里的一颗棋子吗?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父亲要把你送进宫里来?不然你为什么一直在暗地里替你父亲贿赂朝廷命妇?”
原来他都知道。可我当真对他一片真心,他信过吗?事到如今,什么都回不去了。
我静阖双眼,泪珠划落,我问他:“皇上,你爱过嫔妾吗?”
他沉默,没有回答。也是,他怎么可能会爱我呢?我是罪臣之女,是他为保自己江山地位的一颗棋子,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仇人。
这场骗局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猫腻吗?父亲遣我入宫要我勾结朝廷命妇,时时问我皇上身体状况时;皇上初见打横抱起我时;我宠爱多年,一直未能有孕时。
从头到尾,爱我这一出戏,他演得实在太逼真。而我更傻,竟然心甘情愿被他骗。
可那年雪落枝头,他与我在雪地里替我扫去发间雪的时候,就当真不曾对我动过心吗?
紫禁城吃人,吃得连人的骨头都不剩了。我十四岁那年入宫,竟然傻到把皇上当作自己的夫君,傻到对皇上动心。
那年我方才十八岁,脖间还有被剑划到的轻微血痕,皇上命人赐了我一条白绫。如今我才明白,江山情重美人轻,所谓喜欢,不过大梦一场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