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马奖少了大片以后。
一些“小片”,开始展露头角。
比如《阳光普照》。
把中式家庭关系里潜藏的冷血和自私暴露在阳光下。
《孤味》同样讲家庭关系,但主人公全是女性。
看似比前者少了透入骨髓的冷,多了一份温情。
却同样道出了中式家庭里的瞒。
最亲密的家人,也最不了解,大家彼此埋怨,各自感动。
还有年前肉叔就写过的《无声》。
讲的是聋哑学校集体性侵事件,在骇人听闻的案件下,是听障人士在社会上遭受的不公。
这些都是场面不大,明星不多,成本不高的作品。
但每一部,都足够锋利。
去年的金马,还有一部这样的“小片”,狠狠把现实给割开。
之前凭借《大佛普拉斯》一举斩获金马最佳新导演的黄信尧,新作来了.
《同学麦娜丝》
Classmates Minus
普拉斯,plus。
麦娜丝,minus。
黄信尧把自己的短片《大佛》扩展成长片,是升级。
而这次麦娜丝,则是做减法。
他减少了什么?
看电影——四个中年男人,一有空就约在红茶店门口喝茶、打牌,吹牛皮。
这天,罐头迟迟不出牌。
吴铭添念叨:
罐头,我看你不只是牌很差而已,你看起来心情也很差
你不会去自杀吧
牌没打几轮,吴铭添的电话就响起来了。
旁边结巴的闭结张嘴想说话,硬是出不来一个词:
-你……你……
-你老婆啦!
其他两人都急了,直接帮闭结说出后面的话。
吴铭添,一个拍广告片的导演。
但他一直想拍的,是电影。
人家是十年一觉电影梦,他是真的只能做梦拍电影。
晚上睡觉的时候,突然喊一句,开机!
老婆被他吵醒,都习惯了。
吴铭添还不愿从导演梦里醒来,继续指挥摄像和演员走位。
老婆轻轻拍着他,在耳边说:
导演,差不多可以喊停了。
确认了摄影师对好焦,他才喊了停,然后进入深度睡眠。
第二天,他去帮人家拍广告。
一个壮阳药广告。
男主还是好兄弟,罐头。
罐头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,拍广告是吴铭添介绍的。
“Cut!”吴铭添喊了停。
罐头没演好,他蹲下来给罐头说戏。
只能这样过一把导演瘾。
“罐头,大仙出来你不要一直看镜头,要看大仙的方向。
你看镜头和看大仙,镜头语言是不同的。
你如果看镜头,就暗示有事情要发生。
如果是欧洲电影,这时候镜头会慢慢推到你脸上。”
赤身裸体的罐头,身体不停地发抖。
看似片场里最弱鸡的存在。
没想到,一张嘴就一套套的,俨然电影大师模样:
“如果是美国电影,镜头会推到我的瞳孔,用瞳孔做转场。
我觉得你少了一个镜头,还是等一下你补一个我看镜头的特写。
对观众来说会比较有说服力。
还有添仔?这里是日景还是夜景?
这么亮,光圈有没有多缩一点?
拍电影的人,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日光夜景哦?”
接下来,罐头还跟他讲解了什么叫日光夜景。
但吴铭添还是没按他说的拍,这么拍出来太暗,根本没法交差。
其实,在拍广告片前几天,吴铭添接到一个叫“三温暖”的洗浴中心打来的电话。
说是罐头自杀了。
吴铭添赶到时,发现一个超大的药罐。
上面三个大字:瘦不停。
罐头吃了这一大罐减肥药,口吐白沫,昏迷不醒。
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减肥,还是想自杀。
好在没死成。
两年前,罐头交了个女朋友,之后就过着借钱刷卡的日子,欠了一屁股债。
看着罐头被推上急救车,吴铭添说:
“干!上次不应该损他说会不会去自杀的。”
老板看也没真出事,就让吴铭添和电风帮罐头结账。
一看账单,两份套餐7200。
吃的什么东西那么贵?
老板说:
套餐,就是叫小姐。
电风又问:
两份什么意思?
老板伸出两个手指:
叫两次。
两人一摸口袋,没钱。
吴铭添赚不到什么钱,电风升职加薪的事又泡了汤。
买了个小房花了720万,自己出了30万,其他都是父母的钱。
电风打电话给闭结,但那边结结巴巴又说不清楚。
原来,闭结准备相亲结婚,给卧病在床的阿嬷冲喜。
闭结不仅结巴,还穷。
做纸扎的,就是烧给死人的东西。
如今人到中年,别说结婚了,恋爱都没谈过。
东扯西扯到这。
电影的基本底色出来了:
灰色。
四个底层的中年男人,都面对着各自的问题。
上次《大佛普拉斯》做加法。
加的,是对小人物的关怀。
聚焦于台湾各阶层之间天差地别的生活,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《同学麦娜丝》做减法。
减去了群体之间的差距,议题好像变小了。
但刀尖越小,刺得越深。
电影只把关注点放在四个loser身上。
专注于底层男人的中年危机——是被现实逼到墙角而无处可逃的逼仄人生,是理想破灭终要回归现实的无力。
小人物只能向生活举起双手:
投降。
就像电风的停车位。
别人的要100万,而他的只要48万。
为啥?
因为小。
三面都有墙壁,只留一个出口,位置刚刚好可以停下一辆车。
刚好的意思是,停进去以后连车门都开不了。
那怎么停?
有办法。
在停车位口倒好车,然后下车,推。
电风说了,这停车位太好了。
面积和别人一百万的一样,贷款数也一样。
而且,永远不用担心别人开车门刮到自己的车。
再说了,自己每天停车下来推一推,强身健体。
真的这么好?
懂的都懂。
电风的生活就像这个停车位。
自我安慰起来,那就是刚刚好。
车位、房虽然小,好歹是都有了。
但是,转圜不出一点空间。
跟他的生活一样。
没有一点可放松的余地。
他停好车以后,又发现自己的包落在车里了。
只能把车拉出来才能开车门取包,取完之后还得把车推回去。
电风的刚刚好,说白了……
就是勉强能过。
而罐头,连勉强能过都算不上。
自杀(减肥?)之后,吴铭添帮他找了户政所的工作。
专门上门查别人户口。
这天,他却遇到了一个熟人,罐头傻了。
这是他暗恋多年的高中校花。
尽管已经过了几十年,但就算校花化成灰,他都记得。
然而校花所在的地方,是聚集按摩女的大楼。
在这里的人都是做那种生意的。
罐头没敢和校花相认。
但,对女神的向往,还是让他忍不住借工作之名去看她。
罐头去的时候,刚好有个男人从房间里出来,满面通红。
一边离去,一边对罐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。
罐头进去,校花穿着丝绸睡衣。
趁校花填资料的时候,他偷偷地看人家胸口。
尽管校花已经沦落风尘。
面对她本人,罐头还是无法坦然。
罐头曾在梦里无数次和对方共度良宵。
但,即便在梦里,他依然连脱衣服滚个床单都不敢。
用手触摸对方,已经是他的极限。
现实里,他只能抱着玩偶。
校花是一个他万不敢玷污,要奉上神坛的存在。
是他欲求不得,却被现实蹂躏得不忍直视的梦。
最后,罐头鼓足了勇气去找校花,走进她为客人服务的房间。
在校花去准备的时候,他还是逃了。
路上,罐头失声痛哭。
梦,碎了。
在吴铭添、电风、闭结、罐头四个人,虽然都是被现实卡住喉咙的中年人。
但,四人的生活地位也有个排序。
吴铭添最好,其次电风、闭结,罐头最差。
导演虽然在这部电影中做了减法,但仍然保持着强烈的个人风格。
比如,自己的旁白、打破第四面墙的手法,还有影片中的荒诞感。
在这出看似散文一般,没有强情节的电影里。
这种荒诞,透露出现实的残酷。
是一种底层人对现实无可改变的逆来顺受,对生活不得不忍的举手投降。
就如罐头的钱包。
四个人买了刮刮乐彩票,却一毛钱都没中,要再凑钱买。
罐头掏出自己的钱包,只有一张一美元。
罐头说这是钱母,放在钱包里用来招财的。
吴铭添挖苦:
应该是没效吧,我看放很久了。
接着,电风在钱包里翻出好几张符。
钱包里招财的符比钱多,但钱是一分也没招来。
然而,罐头能做的也许就是这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的招数了。
吴铭添的钱包也放着东西,是一张发票。
就差一个号码,就可以中一千万。但是,就差了个尾数,连两百都没有。
他的人生就差那么一步,就是天壤之别。
差的这一步,是命运的玩笑,让他像个笑话。为了弥补这一步,他让生活像个笑话。
吴铭添因为被政客相中,出来竞选立法委员。政客实际上把他当棋子,自己做后面的实际掌权者。
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,成了吴铭添的秀场。
他像个小丑,也让别人像个小丑。
电风和女友奉子成婚。
没钱,就在乡下搭个大棚请客吃饭。
吴铭添带着政客来,本来是朋友的结婚喜宴,被他当成了拉票现场。
政客在台上哐哐一顿讲,要大家支持吴铭添,把新郎新娘晾在一边。
电风冷眼旁观,这就是自己的好兄弟。
更荒谬的是闭结的葬礼。
闭结的死也荒谬。
因为被别人寻仇,在加油站被几个人活活打死。
然而,警察抓到人以后才知道,他们要打的根本就不是闭结。
只是因为闭结的车跟那个人的像,就莫名其妙被打死。
葬礼那天,电风和罐头早早就来了。
吴铭添最后才到,还是带了一帮人。
鞠躬上香后,吴铭添跟人一一握手拜票,那帮人也像在婚礼一样,给别人发宣传册,要大家支持吴铭添参选。
电风忍不住了:
选举了不起是吗!
罐头更火,跳起飞一脚,把吴铭添踹翻在地:
干你娘鸡掰!
其他人拉都拉不住。
这时,好玩的来了。
导演黄信尧走入镜头,把电风和罐头拉开,自己骑在吴铭添身上狂打。
最后变成电风和罐头在拉他。
这出电影应该是全世界第一部有导演跑进画面打人。
有时拍电影会拍到令人受不了,都分不清是电影还是现实人生。
看到这里,肉叔也终于明白导演在电影一开始说的旁白是什么用意。
在前面,他说到自己拍了《大佛普拉斯》帮老板赚了钱,老板买了辆摩托。
自己一直想骑,可每次要骑,老板都说自己等会儿要出门。
终于等到老板出差,他赶紧跑到公司,才骑到了摩托。
处于上游的人总是虚伪。
而导演就和电风,罐头一样,是被他们诓骗的底层。
他不仅要用电影讽刺,还要冲进画面打这样的人。
也许,像电风、罐头还有导演这样的人,只能在电影里,而且是最后打板时,才能发泄自己的不满。
黄信尧没有再升一次级搞大片。
但肉叔更喜欢这样的“小片”。
大片里有的是精美的服化道,明星和战胜一切的英雄故事。
它们更擅于编织一个华丽而空洞的梦,给人以虚妄的心理安慰。
而那些小片,更关注现实里的人。
它们不惮于刺破虚伪的掩饰,空洞的幻想,展现出并不甜美的现实。
纪录的,却是小人物最真实的情感。
他们无法逆天改命,并没有多少值得赞颂的故事。
却是每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原来的样子。
编辑:熊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