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李自成自从强渡洮河之后，部队伤亡惨重。其他几路义军也在劫难逃，被官军杀得七零八落。焦得名见前途无望，率亢天龙、上天龙等投降了官军。老六队的黑煞神、新天王、搜山虎、闯事王也先后投降。在前往略阳，宁美的途中，闯王的弟弟中斗星高迎恩终于支持不住了。率数十名亲信逃走降了明军。此时的李自成，对这些曾多年并肩作战的弟兄的离去，已然见惯不惊。他理解他们，知道他们的苦处。队伍总共只有3000多人，每天在走不完的山路上奔波，谁也不知道下一顿饭在什么时候能吃到。不时有一两个面黄肌瘦的士卒走着走着倒了下去，周围的人们没有丝毫的吃惊，也没有半点的同情，他们早已经麻木了。饥饿、疾病、疲乏，早已经迟钝了他们的神经。他们还没有沦落到要没有饭吃的地步，可是，他们今天没有这样做，却不敢说自己明天会不会这样做。李自成越发的谨慎小心起来，争管王被手下的一名为官军收买的小头目可天飞杀了，他知道，这种命运随时也会落到他的头上。当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，义气、亲情、爱情、友情等等便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奢侈品，谁也无法责怪别人做出在正常时候令人惊愕的事情来。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——高桂英，他心里不是滋味，还有几位曾经与他同生共死的弟兄，心里暗自发誓，一定要想办法重新振作。他贴身的老营队，一向对他忠贞不二的伶俐虫高四，前两天带着家眷、马骡逃走了。这让李自成很吃了一惊，如果高四心狠一点，即便是李自成也早就丧命黄泉了。队伍中在死气沉沉的表象之下，酝酿着一股躁动的气氛，那是一股谋求生存的原始能量在激荡，对于死亡的恐惧是它能量的来源，这些疲乏困顿的战士们，或许会在霎时间变作面目狰狞的猛兽，或许比猛兽更加残忍，凶忍和狠毒。崇祯十一年六月，李自成率领着这一支残破的部队，鼓足余勇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突破了阳平关，由白水再次进入四川。李自成入川之后，行踪更加隐秘，几乎从不经过村落和市镇。陕西监军道樊一蘅迫于洪承畴的命令，督率逼将马科、贺人龙，游击崔重亨、杨明，都目尤现、范百胜，跟纵入川剿杀；四川总兵罗尚文奉傅宗龙之命，携副将张奏凯、王之纶、都司李天开与陕军一同行动，协作追剿。李自成在四川仍旧是像丧家狗一样东逃西窜，总难摆脱官军的追击。七月，阴雨绵绵，下了足有半个多月。山谷成溪，沟满濠平。李自成的3000人马断粮已经有七八天了，一点办法都没有。将士们的身体虚弱得不行，仿佛风大一点，就能吹倒一大片似的。连日的阴雨，使许多人患了病，就连虽然柔弱、但身体素质相当不错的高桂英，也不能幸免于难。她的忍耐能力令许多男人都惊叹不已，将士们说，这样能吃苦的女人，恐怕世上找出第二个。但高夫人自己明白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，说什么都没有用，倒不如索性找所有的苦难都咬了牙顶下来，只要不被拖垮，她将永远跟随那个曾经与她刻骨铭心地爱恋过的男人。李自成感到一股绝望的情绪在义军中蔓延，这是一种危险的迹象。必须让这些将士们有所寄托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这一天，队伍在崇山深谷中行走。山中林岩立石，纵横交错；林木丛杂，横一竖八，这班饥疲之军行走在其中，半天也走不出几里路，士气低落。时近中午，李自成命令原地休息。他自己率刘宗敏、顾君恩、党守素等以及老六队的祁总管到附近山头察看形势。众人策马到了山顶，极目远眺，所见无非重叠的群山，淡淡的雾霭。忽然，人们看到不远处，丛林怪石之间，有一座小庙。众人好奇心起，便疾步走了过去。但是小庙依旧残破不堪，显然好多年没有人来过。庙门上的牌匾金漆剥落，经虫蛀水蚀，字迹已经模糊难辨。顾君恩是这里面最有学问的人，愣是在门口站了半天，说道：“好像是叫龙隐寺!”。其他人早都进了庙中，里面更显破烂，几尊塑像肢体剥落，案上的尘土有多寸厚，几束阳光从漏了的庙顶照射下来，使这败破的小庙鬼气绰绰，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氛。神案前的蒲团还方方正正摆在那儿，蒲团前的地上，已被踩踏得比别处略略低了一点，这些与神案前香炉中满满的香灰，说明了这小庙曾经有过的繁华。李自成看着斑驳的神像，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，对众人说道：“各位弟兄，想不到咱们20来万之众，一败竟至于落到这步田地!眼下咱们人困马乏，粮草断绝，诸位弟兄可有什么高见，让义军摆脱目前的险恶处境吗?”众人看着我，我看着你，面面相觑，无言以对。过了一会儿，顾君恩向前走了两步，清了清嗓子，说道：“咱们以前每到绝境，都是假意投降官军，而后徐图解救之道。如今咱们军旅饥乏，诸将的妻儿老小或者走失，或者被俘，人心浮动，无意作战，依我的愚见，莫如重施故使，再假降一次，以待时机。”李自成摇摇头，道：“咱们以前出降，都是有数万大军，虽然疲弱，官军却也不敢轻举妄动；现在咱们只有3000人马，一旦出降，为官军分别编入军中，再想举事，只怕比登天还难。况且洪承畴心狠手黑，向以杀降闻名，咱们如果出降，生死决于人手。一旦有变，3000弟兄尽成冤魂，九泉之下，李自成有何面目与诸将士相见!”顾君恩也早就想到过这一点，只是不想让大家总在绝望之中挣扎，这才试着说出来。经过李自成的一番辩白，他低头默然无语。一练鹰杨光甫道：“咱们不如冲出山去，跟洪承畴这王八蛋拼了算了，万一杀出一条血路，从巴州、通州进了湖广，与曹操、老回回合营，不就都解决了吗!”没等李自成说话，党守素道：“依洪承畴的谋略，巴通二州必定有重兵把守，不光是巴州、通州，就是西乡、阶州、徽州、略阳等出川路口也都得层层设防才对。”一练鹰也曾多次与洪承畴交手，知道这老狐狸心思缜密，每每布置调动，都极为周到细致。自己的想法估计脱不出洪承畴的计算，听党守素这么一说，他也默然承认了这法子行不通。李自成呆呆地望着肢体残缺的泥塑木雕的塑像，陷入了沉思。众将领各怀心事，相顾无言，之后又都把目光投向了沉思中的李自成。李自成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下来，看到在佛像的脚下，有个竹筒，筒里横七竖八地插着十几枝竹子削成的签子，是用来占卜吉凶的用具，一般的庙里都有这种求神问卜的东西，大伙见了毫不感到惊奇。李自成绕过神案，将那竹筒拿起，又顺手从地上捡起散落的七八支，回过头来，对众人说道：“各位弟兄，李自成之所以拒不投降官军，是因为想成就一番大事。然而转战十年，不但寸土未得，反而落到这步田地，20万大军散作无形，3000弟兄姊妹跟着挨饿受冻。这都是李自成的罪过!”说到这里，李自成的眼圈红了，他环视了在场的众人一眼。将领们的脸上纷现出慷慨激昂之色。李自成接着说道：“这里有一套卜具，咱们不妨卜上三卦，如果李自成与3000弟兄能脱此难，成就一番事业，那么三卦都是上上大吉；如果有一卦不是，便是李自成气数已尽，天意如此，李自成将自刎以谢诸位弟兄。大家拿了李自成的人头去向洪承畴请降，必然可免于一死!”诸将领料不到李自成说出的这番话来，尽皆骇然变色，连说“何至于这样!”但也有几个人不动声色，似是默许了这样一个解决办法。惨烈严酷的环境把人们的抗天斗地的气势扫荡精光，人们禁不住要怀疑，是不是天意真的就是这样!虽然有几个人阻挡，但李自成决心已定，决意一切听凭老天的安排。他把卦筒在双手中摇了摇，然后在筒底轻轻一拍，一支竹签跳了出来。李过心急，没等签子落地便将其抄在手中，一看，分明是一支上上签!他高兴地跳了起来。李自成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，又摇了摇卦筒，这次在筒壁上一弹，又一支竹签跳了出来。李过看时，仍是一支上上签!众人都不信这不争的事实，脸上不自禁地露出惊异之色。他们纷纷聚拢过来，屏住呼吸，心提到嗓子眼，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决定命运的第三支竹签!李自成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，捧着卦筒的双手轻轻地抖个不停，筒里的竹签跟着籁籁作响。李自成稳了稳心神，环视了一圈将领们激动的脸，突然间用力摇起那卦筒来。小小的卦筒在他粗大的双手中摇啊摇啊摇，仿佛时间停滞在了这无穷无尽的摇动之中。李过，刘宗敏等性急一点的将领手心里都攥出了汗，而那支卦筒还在慢镜头一样地摇啊摇。突然，李自成将那卦筒猛地在了神案之上!一支竹签跳了起来，同时有几只手抢了过来，要先睹为快。刘宗敏和李过手快，一人抓住了一半，相持不下。刘宗敏道：“你放手!”李过毫不相让，道：“你放手!”两个各不相让，用力一夺，那竹签折为两段。李过夺到手中的是下半段，啥东西也没有。他懊丧地将手中的半段往空中一甩，凑过去看刘宗敏的半段，却听刘宗敏的大嗓门吼道：“嘿!真他娘的!又是上上签!”众人又惊又喜，欢声雷动。刘宗敏拔剑斫到神案的一角，那木头腐败已久，应声而断。刘宗敏道：“三卦都是上上签，可见天意如此，从今而后，咱们该当生死跟从自成，夺取大明的天下。如果谁有异志，我刘宗敏第一个饶不了他!”众人随声附合。大家在龙隐寺中呆得时间不短了。李自成率大伙走出寺庙，踱下山来。顾君恩走在最后一个，他看见人们都已经走光了，急忙三步二步返回神案前，把李自成摇过的卦筒拿过来，抽出所有的卦签，依次看了过去。他发现结果和他猜测得丝毫不差，禁不住有一点得意地笑了。这时，远处有人高喊：“顾先生，老顾!”顾君恩急忙把卦筒与竹签扔到一个灰暗的角落，嘴里答应道：“来啦!”下得山来，诸将把庙中发生的事情对自己营中将士说了，绝望的部卒无不精神振奋，庆幸自己追随了真命天子。不过，这都不能当饭吃，将士们兴奋过一会儿之后，依照腹中肌肠辘辘，前腔贴后背。李自成明白士卒们的处境，也知道虽然刚才的事件能暂时稳住将士们躁动的绝望的情绪，可是还是得想办法解决粮食问题，想办法摆脱官军的围追堵截。就在人们互相传告小庙中显示的天意的时候，李自成牵了他的坐骑，走到一处上面。他先是高声喊了一句“弟兄们!”等叽叽嚓嚓的说话声静一来之后，接着说道：“弟兄们，你们大家跟着李自成南北转战，出生入死，却没有得到一点好处，我李自成对不住各位弟兄们呀!如今，弟兄们已经七八天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了，这些，我李自成都会永远记到心里，总有一天，你们会得到加倍的报偿!”说到这里，他看了看身后的战马，说道：“这匹马随我转战四川、陕西，在塞外，它还救过我一命。但现在各位弟兄没有饭吃，李自成不能自割肌肤，以飨战士，岂可惜此一马，教将士们挨饿!我这就把它杀了，大家每人都吃一口，好有力气走山路，有力气和官军周旋!”话音刚落，李自成短刀在手，照定那战马的喉咙，一刀刺了进去。那马料不到主人竟然会突然对它下手，低声哀鸣了一声，颓然倒地，两颗大大的泪滴从眼角滚落下来。李自成拔出短刀，马的鲜血像泉水一样喷射出来。那匹战马无力地踢了几下后腿，再也不动了。众军卒见主帅这番举动，大为感动，不少人慷慨涕泣，高声喊道：“我们大家愿追随将军，夺取天下，如有背叛，天地不容!”李自成看着这群情激愤的场面，嘴角露出一丝极不易察觉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