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熙凤做过两个梦，一个是众所周知的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，一个便是第七十二回里的夺锦之梦。

读红楼梦我们都知道，文本中的梦，多有深意，不能等闲视之，而凤姐作为荣国府大管家，她的这两个梦，更是不能粗粗读过。

秦可卿托梦交代后事，我们都很熟悉了。秦可卿死亡时，为家族长远之计，于是托梦凤姐，围绕如何可以保家族将来败落时不至子孙流散，家业散尽，提出了很多可行性建议。

比如“趁今日富贵，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、房舍、地亩，以备祭祀，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，将家塾亦设于此。”这样，即便将来有了罪，“凡物可入官，这祭祀产业，连官也不入的。”

不仅如此，即便败落下来，“子孙回家读书务农，也有个退步，祭祀又可以永久。”可以说，秦可卿还是非常有眼光的，她不仅懂得“树倒猢狲散”的道理，更能细为筹谋，给出合理的建议。

但此时的王熙凤，全不把这些放在心上，她只关心眼前的那件泼天喜事，她只关心自己的利益，并没有退步抽身的打算。

从后文其协理宁国府，弄权铁槛寺等情节可知，王熙凤压根儿就没有重视这个梦，毕竟也只是一场梦，也许醒来已忘记大半，也许早已被更多其他的梦所覆盖……总之，此时的凤姐，正在风头上，她又哪里会去想家族败落之后的事呢？

秦可卿最后给了她两句话：三春去后诸芳尽，各自须寻各自门。这两句话看上去好理解，但要真正弄明白，也不那么容易，如果我们结合王熙凤的第二个梦来看，就瞬间懂了。

按原文的章回算，王熙凤的这两个梦，前后相差了近六十个章节，似乎隔了很久，但如果按照红楼梦里的时间来推算，其实这两个梦相差不过三年左右，正符合秦可卿所说的“三春”之言。

如果说王熙凤的第一场梦，曹公通过秦可卿托梦交代后事，以及如何让家族不至一败涂地，还存有一丝希望，那么到了凤姐的这个夺锦之梦，则是非常直白地告诉我们，贾府的败落已是不可避免的了。

你看凤姐是如何描述这个梦的：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，说来也可笑，梦见一个人，虽然面善，却又不知名姓，找我。问他作什么，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。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，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。我就不肯给他，他就上来夺。正夺着，就醒了。

我们不妨来解一下这个梦。首先，凤姐是身在富贵场中之人，是当局者，又大权在握，恋权贪财，所以她是无法参悟这个梦的深意的，因此她把这个梦当成一个笑话说了出来。

其次，她梦见一个人，且这个人十分面善，但又不知道姓名。这个人会是谁呢？结合凤姐的第一个梦，其实并不难猜，这个面善的入梦之人，很可能就是秦可卿。

为什么曾经如此厚密的两个人，仅仅隔了几年，凤姐就记不起是谁了呢？一则是交代这是梦，自然不会什么都清清楚楚，必要有含混不清之处，方是梦境。再则，也是暗写王熙凤正如那顽石，早已被声色货利所迷，秦可卿又是去世之人，哪里还记得这许多？

第三，秦可卿这次找凤姐来干什么呢？她不再是交代后事，而是非常明白地说，要一百匹锦。她为什么要这个锦呢，还一次要一百匹？

这“一百匹锦”到底隐喻了什么呢？秦可卿第一次托梦凤姐时，曾有这样一番话：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，已将百载……

因此，这一百匹锦，其实暗示的正是贾府的百年富贵，但这时秦可卿要把这一百匹锦取走了，也就象征着贾府的百年富贵已然走到尽头。因为要这锦的不再是元春，而是别的娘娘。

不少人将此情节解读为元春失宠，宫廷争斗的暗示，似乎也是正确的。一个“夺”字，既写出了元春失宠的事实，也写出了两方力量斗争的情形。

王熙凤不肯给这锦，也暗示着，凤姐至此时仍未醒悟，她依然贪恋着尘世的荣华富贵，依然痴迷于大权在握的风光，以权谋私的贪欲，大肆敛财的得意。这也是贾府子孙安富尊荣坐吃山空的暗示。

如果我们把王熙凤的这两个梦结合起来看，就有很强烈的效果了。第一次，秦可卿是好言好语好心好意要为家族谋划，劝凤姐居安思危退步抽身。此时的秦可卿，作为贾府重孙媳，临终前，还想着尽自己最后一份力。

然而第二次托梦时，凤姐连她是谁都记不起来了，而这一次，秦可卿也不再跟凤姐讲各种道理，更没有再次为家族富贵长远给出计策和建议，而是直接通过夺锦这一动作，敲响了贾府败落的丧钟。

第一次托梦时，秦可卿就曾忠告王熙凤：此时若不早为后虑，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。果不其然，秦可卿再次托梦时，贾府这座大厦早已摇摇欲坠，倾颓只在朝夕之间。这也正应验了秦可卿曾经说的两句话“三春去后诸芳尽，各自须寻各自门。”

第一次托梦时，甲戌本有这样一句批语：语语见道，字字伤心，读此一段，几不知身为何物矣。此时的脂砚斋，也为秦可卿临终时的一番建言所触动，因有是评。

第二次托梦时，庚辰本也有一句批语：妙！实家常触景闲梦，必有之理，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，可伤。什么意思呢？就是贾府气数已尽，无力回天了。

从发自内心的感伤和触动，到眼见他楼塌了的无奈和心酸，一切都在这两个梦中写尽了。

为了印证或者配合凤姐的第二场梦，此时的贾府也早已捉襟见肘，贾琏联合鸳鸯倒卖贾母箱笼，王熙凤不断当自己的金项圈，宫里夏太监不止一次来敲竹杠……而紧接着出现的抄检大观园，便成了贾府被抄家的预演和先兆。

看似只是王熙凤的两个梦，对于很多人来说，梦是当不得真的，然而在“假作真时真亦假”的红楼梦里，也许梦里的这一切，才真正是曹公的“真事隐”吧？

作者：夕四少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。